一段国明和素霜

补完版

接到素霜的时候天还不晚,金大东门外停着一辆轿车,一个穿厚旗袍的女孩子满面愁容,正跟着佣人把大皮箱往车塞。素霜看见了,漫不经心地说:“已经有同学等不及了,要跟着家里搬去内地。我们系走了两个。”

国明瞅着轿车:“学校到底啥时候搬?”

“众说纷纭,这还上着课呢。你们不也还没内迁么?”

国明眉毛皱了一下,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,手在女朋友背上轻轻扶了一下:“过街。”

街对面是鼓楼医院,大门的拱门下面候着几辆黄包车,国明要雇车,被素霜一把抓住:“陪我坐小火车去。”

“小火车”大名叫京市铁路,是那时南京人常用的交通工具,车仅在市内行驶,路线从总统府延伸到下关。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,绿树在很近的地方慢慢倒退,素霜把手伸出窗外,湿润的傍晚的风一丝一丝从指尖滑过,像柔软温顺的水流。街灯逐渐亮起来了,橘黄色的光点沿着铁道向远方延伸,越近新街口人越多,灯下都悠然走着,上海的战事像远在天边的传闻,尚未在这座城市烙下深印。

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,大华戏院的霓虹灯妩媚地闪烁,印在脸上给人一种虚幻的快乐。这对恋爱中的人手牵手走在路上,像这么久来的每一次,穿越一片片的灯红酒绿,不知道方向,也没有目的。一直以来他们正是用这种方式恋爱,女的一路说,男的一路听,彼此以自己的特性享受着对方的特性。可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,素霜敏锐,她很快发现了这种不一样。她就摇了摇男朋友的手:“徐国明,你有没有在听?”
国明沉默了一下,说:“有。”

“我刚才说什么了?”

国明没有回答。他个子很高,从素霜的角度,他半敞着的军装硬领正好挡住棱角分明的下巴。姑娘就把那片厚呢领子拨了一下,说:“怎么了?说话呀。”

“我大哥他们下周内迁,”国明突兀地说:“你跟学校请个假,跟他家走。”

“我干嘛跟他家走?”

“跟他们有个照应。他在铁道上,搞票也容易。”

“我是你女朋友,要他照应什么。等你们宪兵队内迁,我跟你走。”

“你别等。”

“怎么不等?”

国明犹豫了一下。他低下头,看见素霜齐耳的短发随着脚步微微摇摆,灯影在上面一跳一跳,反射着磨砂的光泽。他静静看着这一点光泽,好一会儿才说:“宪兵队划到卫戍部队了,走不了了。”


两人在光影间默默穿行,女的在前,男的在后,等过了桥来到北岸,素霜望着明亮深黑的秦淮河,忽然开口说:“要不要坐船?”

国明这才意识到姑娘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。他后悔把留守南京的消息告诉她了,笑笑说:“坐吧,大船小船?”

“都行。”

他们在小码头上了一座画舫,在最后一排坐下。船徐徐离岸,前排的人在跟朋友介绍,你看对岸就是乌衣巷,刘禹锡的那个乌衣巷,朱雀桥边野草花……大红灯笼那是夫子庙,这会看不见大成殿呐……前面呢,前面是贡院,贡院你知道吧……

最后一排的男女静静坐着,素霜把头靠在国明肩膀上,一动也不动。国明看着水波说:“素霜,你睡着了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你怎么不说话。”

“你自己知道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你当然知道。“

“……“

“我听说上海现在建了个安全区,专给难民住的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要是南京打起来,我也住进去安全区去。我不走了。”

宪兵少尉徐国明一下子坐直了身。“胡说!”

“我可以去野战医院帮手。我什么都一学就会。”

“谁要你帮手?”

“我不是要征求你的意见。”

“我不是给你提意见。”

“我认真考虑过了。”

“你考虑个屁。”

“我不需要去重庆。”

“必须去。”

“我不去。我决定了。”

“你少日逼倒怪。”

姑娘也坐直了,两个人之间隔离出一条狭长的黑暗。“徐国明你说话干净点!”

国明就把头别向了波光粼粼的河面。几条七板子在对面划水,他听见乘客们的笑声,听到了今朝有酒今朝醉。这些普通人们,他意料着的倾城之日距离他们还那么遥远。他想,他们还和她一样不知道什么是战争啊。

回去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生闷气,进了金大校门,素霜径直就要往宿舍走,国明望着她背影,几步追上去,开口说:“素霜,你先等一等,咱们再走一会儿,好吧。”

素霜没说话,掉头朝北大楼走。国明跟在她一旁,到了草坪边上,下终于决心似的顿了一下,说:“素霜,对不起。”

素霜冰冷地说:“你没什么对不起的。”

国明说:“我不该说那些难听的,我是心里烦。我是想着,我自己留下来算本分,可你留下来算什么,你一个女儿家……”

“女儿家怎么了?我有哪一点比不上男的?”

国明不断摇头:“这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问题!我知道你聪明,什么都做得好,可是现在打这仗,就得当兵的去。其他人,不管男女老少,都该内迁,否则哪天打到这里,若是还有女人小孩困在城里,我们就算是白白送死了。”

素霜低声截断她:“什么死不死!”

国明的声音轻了一点:“我是说,我参军打这仗,我到底为什么。以前在军校,我们学的是打仗为国,可我这几年看见的、听我哥说的,那么多烂人破事,我觉得我这一身的血,犯不上为他们流。可我再一想,这国家又不止那些人。还有我爹娘,我哥哥嫂子呢。现在我守这首都,只要我爹娘哥嫂这样的老百姓都能迁到后方去,好好过日子,我就算对得起祖宗。”

素霜听他这样说,心里一阵酥软,刚才的怒气早已消散,只想一把拉住他,将身体依附上去。可立刻又不甘心,恨他甘愿为之流血的人里竟却没有她。或许也有她吧,归属在“老百姓”里。可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不同,应该在他心里占据更加特别的位置,咬咬牙,伸出的手就又停下去。

国明却好像听见了她心里的声音:“还有你,素霜,你这么聪明,要是能到后方去,还能有个清净地方继续念书,等把书念完了,按着自己喜欢的活法活,单是这个,我这条命也够本了。”

他说完最后一句有点心虚,怕素霜又恼他,赶紧说:“我不是说我就会怎样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
他没有说完,他的嘴就被素霜的嘴唇堵住了。他被这人生第一次亲吻震慑,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。“素霜……”

但是姑娘的嘴唇又贴上来,滚烫湿润,有淡淡的甜香,像夏天玄武湖岸小姑娘拎着的红樱桃。国明尝到这樱桃的味道,之前那一瞬间的惶惑立刻烟消云散,他含着那点樱桃似的温热,忽然变得狂热而小心,贪恋地吻她,嘴唇却又轻得像衔了水珠。草坪旁边的小径上有上完夜自习的学生朝宿舍去,绕过这对恋人,都微微皱眉,想着怎么校园里也有这么轻浮的人呀。只有月亮在天心默然注视,再将月光播下,覆盖这两个亲吻着的人,像温柔的呢喃,告诉他们,她纵容这一切发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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